陇人以面食为主。 面食的吃法名目繁多,但至尊吃法,首推拉条子。 生长在甘肃,尤其河西走廊的人们,大都摆脱不了对一碗拉条子的痴情与向往。 它是一种既贵族又平民的面食。锦绣世界里有它不失体面,落寞世界里有它不会寒酸。它徘徊在权富者的餐桌上,也盘桓在穷人的碗盏里;它可与珍馐美味同行,也可与粗蔬陋蔌为伍。 它是对甘肃人身心的高度抚慰,它安抚的不仅是肠胃,还有精神与灵魂。三天不吃,身心欠佳,灵魂随之空虚了;五日不食,无所适从,精神也趋于贫瘠了。 拉条子,是母亲和爱人的味道,是故乡的味道,是家的呵护与温暖。久别回家,一碗拉条子迎你,即将远行,一碗拉条子送你。漂泊在外,乡愁里也有一碗拉条子的位置。 常忆起我曾在工地上打工的那些年月,顿顿皮筋一样的机压面,配以清汤寡水的白菜汤,能把一个正常人吃疯。 记得每天下班后,有个工友,拖着疲沓的身子,嘴里情不自禁地哼出他自编的两句调调:“心儿里绞肚儿里疼,想吃些拉条子者不得成。”这是他常哼的复调,常叹的苦经。 情合时而发。经他这么一唱,肚里的馋虫就被勾了出来。若有人不合时宜地提起猪头肉,口水更是风发泉涌,不拌嘴由不得自个。旋即,关系要好的几个工友相约到附近的集镇或街面上,要上几碗拉条子,切上几斤猪头肉,美美地搓上一顿。 一碗拉条子,八两猪头肉下肚,抹抹嘴,揉揉肚腩,想家的念头暂时舒缓了,生活的苦难也可堪忍受了,那一刻,我就活成我闯荡的卑微的世界里的王了。 即便是珍馐美味吃累了的权富,忽一日感觉血脉不畅了,遂想起一样东西,该让它疏通一下血管了,这样东西是啥?肯定是拉条子。 可见拉条子在甘肃人心目中的位置。 说了半天,啥叫拉条子?咋个做法?外省人一定一头雾水,容我赘述。尽管,越简单的事儿越不好说。 拉条子,就是将揉好的面,拉成均匀细长的条状。它的制做流程简单,只要室内温度合适,可速成。 首先,在凉水里加入适量的盐,盐不能过重,和面时掺入的水也须恰恰好,水多则无筋骨,少则缺乏柔韧,这个度必须掂量好。尔后就是揉面,拉条子是否好吃,功夫在“揉”上。乡下有句人人知道的老话:“打倒的婆娘,揉倒的面”,就是说,乖顺的女人和揉好的面一样可人。当然婆娘不能打,千疼万惜才对,好男人不会在女权主义的道路上栽种荆棘。 也有弄文者把锤炼语言比作揉面,这比喻精到,因为二者是完全可相互诠释的。“揉”代表的动作和涵义异常丰富,它是力量的准确使用,既不能用力过猛,也不可不使劲。揉去掉“扌”就是柔,柔者温存以待也。揉面就是往面里倾注温情、爱意。锤炼语言,也是往语言里糅感情,“曲尽人情,句句本色”,就是锤炼到最好的语言,这样的语言和揉好的面一样,浑然天成,嚼起来筋道、有味,有嚼头。虽然我在这里夸夸其谈,可惜二者我做得都不好。 揉面的过程里有一个细节,初学者切记。揉到半好的面放一放再揉,有事半功倍之效。这是面在发酵,可我宁愿说得矫情、诗意些——世间万物都有思想,面,需要时间沉思命运的走向,揣摩食者的意图,要自己揉自己。当然你不能完全让面自个揉,你不揉面,面不懂你。 揉好的面,有女子缠绵的意态,温润的肌理和流畅的曲线。其中的美感,你揉好一团面后,可自己细品。 面揉好后,分成均匀的等份,擀成饼状,抹上油,切成条,轻轻一拉,不费吹灰之力,多粗多细完全由你,扔锅里煮三四分钟,一碗拉条子就袅袅娜娜出世了。 鸡鸭鱼肉,时令蔬菜,样样都是拉条子的佳配。没有,一盘萝卜条、土豆丝,乃至一根老葱,也能就着吃,最不济,调点醋也能嗞溜出味道来。 甘肃乡下人待客,亲戚朋友来了,宰鸡是刚需,是最高的礼遇,但主食一定是拉条子。如果把待客当做拜佛,鸡肉是磕头,拉条子就是作揖,总不能光磕头不作揖吧? 我以为,原汁原味的拉条子在民间,不在饭馆和餐厅。倘若某个机缘,你来到甘肃农村,走进一个陌生人家,没有上好的佳肴招待你,但你会吃到口感极佳、不忍忘怀的一碗拉条子,为何不能忘怀?因为这是一种“大道低回,大味是淡”的面食,这种“大味”就隐藏在朴素的日子里,在寻常人家,一代代延绵着。 我走过甘肃省外的诸多省市,他们也吃面食,如北京人的“炒疙瘩”,蒙古人的“蒸面”等等,都不合我胃口,问他们是否吃拉条子,都摇头。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,如此简单美味的拉条子,竟然不会做,太不可思议了!如果面粉不做成拉条子,岂不是一块好布料没裁剪成一件好衣服? 我无从追溯拉条子的形成历史,只是一厢情愿猜想,拉条子一定是食物匮乏的年代,我们的祖先面对仅有的一盆稀罕的面粉,反复折腾出的一种吃法吧?虽说河西走廊干旱贫瘠,但也是小麦、土豆的故乡。甘肃人只能在这两样食材上下功夫,土豆的吃法更是花样百出,故外省人鄙薄甘肃人是“甘肃洋芋蛋”,而白白净净,妖妖娆娆的一碗拉条子,却很少被异乡人提及。 一碗拉条子,你疲惫的身心得以休整。一碗拉条子,你就接通了天地之气。一碗拉条子,万物已为你所用。 拉条子,甘肃人永远的趣味与情怀。 □张国靖 |